其次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乏味又紧张;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卡罗尔说她累了。我们就要继续说到卡罗尔在三十岁这一年,虽然只离了一次婚,却已经换了三份工作。
卡罗尔现在是一个人,就坐在她车后排的右边座位上,车里没开灯,而街灯在远处。她打算先侧躺一会儿。过了十分钟,闷热和恶心让她坐起来,她掏出手机准备叫一个代驾把车和她自己一起送回家,结束这一天。手机刚亮屏的时候让她的眼睛感到不适,她用力睁着眼睛看着手机的锁屏界面,好像睡了很久刚醒来一样,直到已经适应这束本不强的光,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长舒了一口气。
代驾司机来敲车窗的时候,卡罗尔双手都杵着下巴,捧着她的头如捧着一个西瓜,如果她的脸不够僵硬,双手也许已经伸进大脑,搅拌了几个来回。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像一副洗乱了的旧扑克牌里的梅花四的背面。双方对称完信息,司机娴熟地坐到驾驶座,系上安全带,点火起步,车开得平稳。司机没有路怒症,甚至没有话,倒是一棵内向的好苗子。但卡罗尔依旧挑剔地感觉到了身体的摇晃,她没有在这辆开了三年的车里找到自己应得的依靠,她恍惚而惊奇地发现此刻不是坐在一辆车里,而是搭在一叶舟里。她似乎很担心掉进水里,又很担心已经在水里了。
卡罗尔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既是一叶舟,又是这舟里的单独一个人,让她常常先想起“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后想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卡罗尔低声念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司机带着试探的语气抱歉地问:“你说什么,美女?”“没什么,”卡罗尔一开口,司机便觉得车里的酒味更浓了,“稍微开快点。”司机犹豫着,但还是踩了一脚油门。
卡罗尔把背使劲靠在座椅上,座椅就给她一个反作用力,脚踩高跟鞋往前蹬了一下,借着摩擦力,把沉重的屁股抬了起来,把包抽出来放到大腿上,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包里拿出水果味的电子烟抽了一口。这样疲劳就退后两公里。
卡罗尔漠然地看着驾驶座上的这个模糊的男人,这个新同事想象中的她的丈夫,正驾驭着她的车、她的命,这多少有几分浪漫。司机眼睛直视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丝不苟地开着车,宛若古希腊的一尊雕塑,在空间的河流里绝缘了时间,似乎漂向的是永远。
卡罗尔现在认为丈夫这个东西,偶然性要远大于必然性,她甚至决绝地想到,一切相遇都来自偶然,一切分离都走向必然。她把代驾当作是几分钟的丈夫,相遇到分离,从程序上来讲与正式的丈夫很接近,最后甚至很难评价这些偶然的丈夫里哪一个更好,这些丈夫里肯定有更优秀的丈夫,与他离婚更加顺畅,不跟她抢儿子,不说她坏话,不在她一丝不挂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时无动于衷,不会一个星期也不回一次家,不在她给儿子换尿布的时候点开支付宝蚂蚁庄园把她的小鸡领走。卡罗尔像一件脏衣服被晾在衣架上,哈哈大笑起来,内在的混乱集聚成使她摇曳的能量。
司机转头看了卡罗尔一眼,正好和卡罗尔有一个对视。卡罗尔眼前就像是一片刀光剑影,赶紧停住了笑声。拿出“你可知卡罗尔,不是我真姓?”唱着唱着,卡罗尔就开始哭了,“我是卡罗尔,我不是岑晶,我喜欢卡罗尔,我喜欢曾经,我不喜欢岑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没谁会在乎的,价值判断太没意思了。”卡罗尔又说:“我没醉,我没醉。”
卡罗尔目前在一家注册时间不长的国企当投融资部副部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领导,公司里更大的领导看她学历高,履历厚,迅速肯定了她的能力。卡罗尔当上副部长那一天,给朋友打电话,高兴地说:“我现在正经的岑部长啦,虽然这个部门只有三个人,就是你的岑晶、小岑和小晶,耶稣基督的三位一体晓得吗?不论如何我也是岑部长了,你也可以喊我岑先生、岑夫人、小甜甜。”朋友在电话里愣了一会儿喊道:“阿一古,岑部长!”卡罗尔把手伸出来鞠了个躬,手里握满了空气,拍在脑门上。
这个饭局是卡罗尔来到新公司的第一个重要局,有公司的三个总经理和两个部长,还有银行和证券公司的人,大家来到这里无所事事地各取所需。卡罗尔端着分酒器敬了第一圈,把副部长的名片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中,卡罗尔再敬第二圈的时候,大家仿佛已是阔别多年的老友。局里的人不断地展现着自己的情商和学识,开始相互恭维,说一些自认为俏皮而幽默的话,不时发出能让人想起人是一种动物的笑声。轮到卡罗尔的时候,他们夸她年轻有为,见多识广,夸她气质一流,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妈妈,卡罗尔一一谦虚地感谢着,并加倍而适宜地回捧他们。氛围在其乐融融中暗流涌动,像一条蛇从脚开始缠绕卡罗尔,给她带来冷流和热流,窒息和出口。
卡罗尔从没有向别人完全地展开自己,这是成年人们不由自主也不自知地就学会的一种自我暗示性的技巧,悄悄地掩盖着自己的一些角落,由里到外的化妆意味着安全。她实际上并不那么在乎离婚这件事,她甚至觉得得到了解脱,一如她结婚的时候觉得得到了幸福。她不断暗示自己,时间和命运合伙做出的安排定有其合理的一面,而默默接受也就成为消极的积极,因为似乎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他妈的辩证法。卡罗尔说不希望新同事们知道她不在婚姻里。“不在婚姻里”是一个很优雅的说法。她擅自认为可持续能给人带来正面的印象,而离婚恰恰是一种标准化的中止,是对持续的破坏。与其活在他人的嘴里,不如活在他人的眼里,在卡罗尔看来,描述权和控制权很重要。
时间快到十点的时候,老总们说要再开一瓶酒。卡罗尔端起酒杯,优雅地表达歉意,说老公来接她了,她要先走,敬大家。酒后的男人总是喜欢起哄,都说请他进来喝一杯再走,都想要见一下这位妹夫。
卡罗尔表现得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缓缓地说:“不见了不见了,家丑不可外扬。”卡罗尔说完,还没有走出饭局里幽默的风趣,她想逃,但身后的抓力太强,把她定住了,把她浸透了,她于是想起来,此处应该有笑声才算完整,于是便笑起来。
桌上的人们吞云吐雾、红光满面、龇牙咧嘴,没打算放过卡罗尔,于是她走出房间站到门口,殷切而充满爱意地问:“你要进来吗?”
漆黑的空气仿佛感到害怕,害怕惊扰了卡罗尔的戏梦,那里舞台已经搭建好,那里卡罗尔亲自担主角。黑暗不言语,正常凝固着,但卡罗尔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转身对着房间里进行传达:“不好意思,他比较内向。”卡罗尔的声音颤抖着,“李总,张总,今天就到这,我们改天再聚。”
是的,今天就到这,今天就是今天,明天还是明天吗?卡罗尔走出饭店,走进日复一日的大街。
卡罗尔觉得自己虽然没有醉,但也远远算不上清醒。这是所有人的常态,所有人都在醉与清醒之间游离着,只是有人认为自己醉了,有人认为自己清醒着,而卡罗尔执拗地认为自己既不是醉,又不是不醉,违反排中律,游离在逻辑的缝隙里。逻辑不应该有缝隙。
坚果壳一样的小船让卡罗尔有些头晕,饭局上一杯又一杯滑入她胃里的白酒在睡眼惺忪之际彻底被唤醒,这些酒不能识别或者已经忘记了卡罗尔喝它们的时候带着的可以充当善意的笑容,也忘记了一系列现代成年人之间的富丽堂皇的例行祝酒词,开始向她发起无精打采的攻击,让她进一步感到混乱和无序,让她听见哈姆莱特在大喊:“上帝啊!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旧是无限空间里的国王!”
卡罗尔看着车窗里的自己。她看见自己慢慢消失了——嘴唇上的口红褪去色号、自然而高贵的粉底被油光吞噬、悠长上翘的睫毛并着似有似无的眼影只留下一对熊猫的眼圈。卡罗尔只看见她的影子的影子,以及她仍在努力去理解的宇宙。
车开下高速以后,卡罗尔迟钝而迅速地把车窗打开。风吹扑面,她把身体交给具体的漂浮感。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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